6.24家(2)


不知道这种漂浮感是不是留学生会有的感觉之一,我每次回家都觉得我成了家里的生客。没有自己的桌子,没有自己的床,没有自己的拖鞋和口杯。临时拿一张桌子,端来一张不合高度的椅子,再临时铺上床,随意找双客人的拖鞋,就算完事了。至于我本来的东西,有些不见了,也不在意。我也没力气去找,到时候又弄得全家人仰马翻。大部份也不是什么宝贵的东西,就作罢了。只是之前高中的秋季校服丢了,有些可惜。当时在家里发了一通好大的脾气,但也因为“你没有好好收着”而不了了之。既然是自己没机会回家做,而麻烦别人做的事情,也不好说什么。

上周末舅舅来我家,我妈在前一天晚上就要和我商讨他抑郁辍学在家的孩子的解决办法。从表弟生病起两年来,我们的讨论话题总是离不开这个,实在让我不胜其烦。哪怕当时我学心理咨询不过刚刚开始,病人也不曾看过,也要我给个解决方案,实在不切实际。寻思着我抑郁也不曾这样关注过我的心理健康,我现在说一句重男轻女是不是也不算晚。写到这里,更觉得自己像是个外人了。

会怨吗?会的,但也被压抑了许多。因为曾经朦朦胧胧的感觉被一句“不知好歹”给压过去,便不再提“寄人篱下”这样的话。我从小总会觉得自己是住在别人家里,和他人是有区别的。我记得咨询师曾问过我是不敢说我妈的坏话,我摇头,这怎么可能呢。我吐槽她千万遍了。她反问,那我为什么觉得说我妈妈情绪不稳定,我那么难认可呢。我其实不知道,我从来没有想过用这样幼稚的词汇去形容她,往常都是不可理喻、专横独断之类的。情绪不稳定更像是她来形容我的词汇。

我听着我妈妈和舅舅因为教育孩子谁更失败的事情互相扯头花。我舅说她的孩子抑郁了这么久,她占百分之八十的责任甚至全责,我妈则说至少她的孩子上了清华而不是初中就退学了。我妈试图证明自己,问我她是不是通情达理,从善如流,我内心暗自腹诽要是果真如此她便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,表面上就笑着不接茬。这样的表现直接被我舅解读成对他的支持,我妈就更加难堪了。

这件事搭上舅舅指责她工作不力的事情让她烦了几天,非要找我来聊天疏解。她一面说着心理咨询都是接触些阴暗面,可千万不要学;一面又说着自己可阳光了,就不要和我舅这样的负能量人待在一起。她指责我竟然不帮她,专门给她拆台,害得她该反驳工作不力的内容都说不出了。后来直接说自己就是被嫌弃在这里吃闲饭了,花了好长的时间编辑了一大段话发给我舅舅说自己要回家。她问我这条内容是不是该发,发了是不是伤和气。我说是,但不说你是不是生气。她说,她想想,最终是被我姨妈大力劝下来。

从咨询的角度来看这倒是很有意思的案例。我常常觉得这个家庭里我更像是妈妈,负责去照顾妈妈的情绪。这种情绪上索取让人感到疲惫,最终会让人不堪重负而远离她。她的不成熟情绪与行动化的表达也让身边其他人都远离她。但我也知道这样很大的一部份是我的理智化防御。把其他人令我痛苦的行为进行分析,从而减轻和压抑自己的焦虑和悲伤。把它变成一个笑话讲出来——事实上我是真的觉得很好笑。整个家里都充斥着五十步笑百步的滑稽怪事,每天都在看不同的乐子。

可是不压抑又能怎么办呢。若把这一层表面的快乐泡沫戳破,里面看到的就是混乱、愤怒、悲哀、无助。这层泡沫裹得我太久了,久到我都开始麻木,甚至在讲述痛苦时都无法流泪,而是笑着说这其实都没什么大不了的,我已经习惯啦,我家就是这样的。

我想逃跑。

可是我又能够去哪里呢?我常常是觉得无力的,没有力气去反驳,没有力气去报复。实在忍不住了发起疯来,就会掌握不好力度伤害到别人。而我所面对的客体总是反复无常的,暴虐而脆弱的。我似乎永远在内耗,因为我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。

我能否自己努力生长出自己的筋骨与血肉,去构建自己的世界与秩序?那个我称之为家的地方,是否可以由我去打造,而非去被动接收,去献祭自己拯救整个家庭?

我不知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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